今朝市井之中,偶遇几枚枇杷,浑圆饱满,金光灿灿,仿佛凝住了阳光的精华。这纯粹的金黄,骤然间叩开了记忆之门,将我拉回故乡老宅的木楼窗前。楼下那棵属于邻居老婆婆的枇杷树,曾是孩童岁月里静默的守望者。 每日清早,我必踮脚倚窗,目光投向那婆娑的绿影深处,执着地探寻果子是否又长大一分,何时将披上金衣。老婆婆银发如雪,守护之念也如古律般森严:她日日巡视,更在树周布下荆棘的枝刺。那刺针,仿佛立下无形的界碑,令我们只得隔“刺”相望。枇杷青涩酸楚难以下咽,而婆婆的栅栏却划出了一段需以耐心丈量的距离。此情此景,恍如曾子所言“吾日三省吾身”的另一种践行——婆婆日日省察的,是枇杷生长的轨迹,是守护时序的庄严承诺,其心之诚,其行之力,足为童蒙初窥“敬畏”二字的活教材。直至某天,满树金黄色果实终于压弯了枝头,老婆婆才肯遣子采摘。那日我们一群孩童如候鸟般聚于树下,目光追逐那一颗颗悬垂的金丸,心中满是渴望的微澜。婆婆终会蹒跚走来,温厚地递上几枚。接过果子时那份郑重其事的仪式感,仿佛接住的不仅是异香盈口的果实,更是时光恩赐的蜜糖。彼时那金果的滋味,在渴望与等待的酝酿之后,竟比蜜糖还要沁人心脾。 后来,邻居家的老人相继作古,叔辈也如飞蓬远赴珠三角,那棵枇杷树便成了无主之木。昔日严密的刺棘消失殆尽,树上的果子未及成熟金黄,早被村人随手采食一空。此等变迁,恰似《庄子·逍遥游》所叹:“褚小者不可以怀大,绠短者不可以汲深。”村人那急于攫取的心,如同小布袋容不下大物、短井绳汲不到深水,终因目光短浅、耐性匮乏,早早摘取了青涩,既失了品尝至味的机缘,也辜负了大地慷慨的酝酿,徒留枝头空荡的遗憾。虽只移居不远,每次路过那棵枇杷树,昔日光景依旧在心头浮动。树下刺棘的屏障、婆婆严厉的巡视,连同那期盼中的酸涩滋味,竟都成了童年记忆里刻骨铭心的符号。 而念及十年前,与中山大学钟晓青教授同赴韶关始兴,恰逢枇杷成熟时节。我们踏遍山野,尽情啖食着这天地间的佳果。至夜,月明如水,山泉温润,酒酣耳热之际,我们醉倒温泉池中,任酒香与果香在氤氲水汽里弥漫交融。那一晚,味蕾沉醉于枇杷的甜美,心灵也沉浸于温泉的暖意,更与当地朋友结下至今犹存的淳朴情谊。 如今案头的枇杷,色泽温润如故。然而,童年那棵婆婆的枇杷树,却已永远沉入了记忆之渊。婆婆以刺棘守候的,岂止是树上的果实?那分明是守护着一种不可僭越的时序,一份果实成熟之前的尊严。古人云:“当取不取,过后莫悔。”那树下的刺棘,竟无形中成了我们童年最初的“时间之师”——它教我们懂得,果实唯有得到光阴的加冕,在枝头等待完满的成熟,才会酿出最甜美的滋味。 始兴温泉中酣畅的醉意与眼前金果的甘甜,终究不能替代童年树下那番敬畏的等待。婆婆虽去,刺棘已朽,但那种对大地时序的尊重,对成熟过程的敬畏,却如树根般深扎在我心田——因世间至味,并非唾手可得的占有,而恰是一颗心穿越时光之刺,在翘首期盼的尽头,所等到的、那被岁月浸染得金黄的圆满。此中真意,正暗合《庄子·齐物论》所启示的“大知闲闲,小知閒閒;大言炎炎,小言詹詹”。婆婆的大智慧,在于其安然闲适地遵循自然时序(大知闲闲),守护那份从容的等待;而村人的小聪明,却汲汲营营于眼前得失(小知閒閒),最终错失了真正的丰盈。而那童年等待的滋味,其深远醇厚,岂是温泉美酒、即食之果所能轻易替代? 2025.6.17于香港
作者:曾晓辉,天体物理学博士、雕塑家,中华报业集团及中华时报传媒集团创办人。他于2000年创办广州新世纪艺术研究院,2009年在香港创办《中华时报》,2012年创办《中华新闻通讯社》和《中华摄影报》,并于2017年在伦敦创办英国《中华时报》。他还是《中华电视》及世界华人流行音乐联合会的创始人之一。 目前,曾博士担任香港美术学院及香港艺术研究院的教授与院长,同时担任粤港澳大湾区艺术联合会主席、中华科技协会和世界监督学会会长,以及多所大学的兼职教授。他曾在中国大陆的相关机构(包括广州市政府、广州马会、广东省铁路监理、广东省演出协会、广东省南越国文化研究院)等担任高级职务。其艺术作品广泛分布于全球,已被多家美术馆和博物馆收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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